董月玲
8月底,我如约来到北京中国大饭店大堂。 一个在美国学习工作了十几年的博士,当是西装革履,我想。 久候不至。我走到一个穿着粗毛线背心、皱巴巴裤子的中年人面前,向他打听怎么往房间拨电话。他问:“你是董记者吗?” 他叫王世林。他要跟我讲一段30年前发生的故事——对今天还在读书的年轻人来说,这故事肯定是太不可思议了。 五个北京中学生,在新中国最为险恶的那段日子里,在念书毫无前途出路,学问大了反可能招灾惹祸的年头里,居然成立了一个学习自然科学的小组,还办了份手抄本的小刊物《中学生》。 1977年,他们全部考入大学数学系,没读几天,又都考上了研究生;没有亲友帮助,不靠国家资助,仅凭个人的科学素养,得到国外大学的奖学金,全部走出国门,继续深造。如今,他们在美国“硅谷”等高科技领域及大学工作。 虽说时下的社会环境与从前大不一样,但这个“五人小组”的故事,仍吸引着我。
1969年7月底的一天,王世林正在山西山阴县一个叫羊圈铺的地方插队。一封来自北京的信让他兴奋不已,信是张葆环写来的,告诉他成立五人数学小组的事。
五个人中有四位是北京四中的学生。
程汉生与王世林是高中的同班同学,很早开始,他们就对中学那种循序渐进,培养解题机器似的缓慢教学方法感到讨厌。凭着对数学的极大兴趣,自己阅读了大量课外书。王世林每天下课后,马上就去离家不远的北京图书馆自修。程汉生则开始了数学方面的研究,钻研起《相对论引论》、《非线性波动力学》,这后一本书是为研究理论物理的专家写的。
王明曾被树为全校学习的榜样,校长曾把他的八大本数学作业集用红绸子包好,拿回家让自己的女儿学习。他与程汉生两人,高二时就被学校认可免修数学。
比他们高一级的钱涛,由于有特殊的数学天赋,被同学们称为“数学王”,数学史上,人们曾这样喊天才的数学物理学家高斯。
在这所北京最好的、优秀学生成群的中学里,他们四个起码在数学上是出类拔萃的。像大部分学生一样,他们升学的目标学校是北大、清华、哈军工。
物以类聚。喜爱自然科学尤其是数学,北京十三中学生张葆环就这么跟他们认识了,五个中学生聚到了一块。
但是,一场改变无数人命运的“文化大革命”开始了。当时北京四中的学生,父母多为“高干”和“高知”,因此许多人的爹妈在劫难逃,受严重冲击。重大的压力下,学生们的反应各不相同,而“五人小组”却在重重压力下,进入数学和物理天地,继续学习高年级课程。
“正如数学中最优美的不动点定理所陈述的那样,在各种变换中,总可以找到一个不变之量。”在社会的动荡中,他们都回到了数学这个不动点上,通过对自然界的洞察以求得内心少许的平衡。
1968年,“知识青年到农村去”的最高指示发表了,随着“上山下乡”运动进入高潮,他们很快被搬到了农村。
王世林插队的山阴在雁门关北,天天吃玉米。有天干活,几十人一字排开锄草,猛听一老乡大叫:“哈哈,看来我这个人,还真是有点儿福气哩!”他两眼放光,盯住地上,弯腰从土里扒拉出一粒生蚕豆,在衣服上擦擦,然后搁进嘴里细细咀嚼。“那神态,就跟现在的人抓到了几百万块的彩票一样。”
同在雁北插队的还有王明,阳高县下深井公社,不通车不通电,吃水要从八丈深的井里一点点提。
一个寒冷的冬夜,一队北京来的男女知青,摸黑走在崎岖的山路上。等他们拖着疲惫的步子走进插队的村子时,村里还不晓得要来知青这事。他们被男女分开,仓促地安排进两间民房,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,老乡警告说:不要随便走动,以免掉下山崖!“数学王”钱涛,就这么开始了他在山西吕梁山的插队日子。
程汉生落的地方就在北京郊区的怀柔,可他回趟北京,路上花的时间比王世林从山西回家的时间还长。他那个鱼水洞大队骆驼山小队海拔上千米,深山区。从京城坐长途汽车走一百里到县城,再走上一百里到乡,然后爬山步行八里。
只有张葆环幸免插队,留守北京。他的来信,再度点燃起这些沦落他乡,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苦挣苦熬兄弟们残存的兴趣和热情。“当我们接到要成立数学小组的信时,无不欢呼响应。”
当时他们考虑:既然大家都是中学生,将来也不会有机会上大学,所以,干脆就把自己的数学刊物起名叫《中学生》。第一期上有一个大刊头,下边是一句简短的发刊词:“我们是富于创造性的,因为我们一无所知”——这是培根的话。
第一期上发表了程汉生的两篇文章:一是《实变函数论与数学分析》,再是著名数学家哈尔莫斯的《朴素集合论》第一章译稿,这书是美国六十年代出版的教材。从一开始,他们就为自己的学习定下基调:立足于现代数学。
从此,只有四五页厚的手抄本《中学生》,把天各一方的五颗心牢牢地拴在了一起。每期由张葆环手抄一式五份,四散寄出。
在北京的张葆环,那会儿常骑辆旧自行车到北京西单旧书店找“宝”。当时新华书店差不多只卖毛泽东的书,没有一本像样的科技与文艺类新书。维纳的经典著作《控制论》,就是他在旧书堆里发掘到的。维纳是二十世纪世界著名数学家,他优美的文笔,深邃的思想强烈地吸引着张葆环,一连几周爱不释手。之后,他又把这本书推荐给程汉生等人。“五人小组”人人都读了,这本书对他们的影响,却不仅仅是数学。
“书中生动地描绘了西方科学家们的学术活动方式、方法,特别是他们无拘无束、自由探讨的精神。”那会儿,他们曾思考过这样的问题:
难道一个国家光靠政治运动就能强大吗,一个不了解现代科学的民族真能强大吗?
为什么50年代许多留学生回国后,就再也没有什么研究成果?科学发展必须有怎样的社会环境?
我们怎样做才能溶入现代科学的主流,成为不可忽视的科学力量?
怎样才能使科学真正在中国的土地上生根、发芽、不断开花结果?
就今天来看,这些问题仍值得探讨。
在不断地学习与交流中,他们更培养起自己的科学素养及科学精神,并发展出自己的思想和价值观。
1969年秋后冬闲,几位“知青学者”,迫不及待地请假匆匆返回北京,他们的冬闲变成了冬忙。
北京西四兵马司胡同34号,程汉生手忙脚乱地把他那间四平米的卧屋,改造成课堂,他把一面墙涂成黑色,当做黑板。“五人小组”全部到齐,第一次会议开始,由一个人朗读维纳的《控制论》导言,别的人可以随时插话,发表自己的高论。“进行了四个小时,中间没有休息大家却不觉得疲倦。”
说起“五人小组”,不能不提及他们的恩师韩念国。
韩1958年只读了半年大学,就因家庭成份不好被迫退学,后到了北京天文台工作,人非常聪明,曾得过全国高校围棋冠军。1969年,美国阿波罗登月成功,在周恩来总理的指示下,北京天文台等研究机构开始追踪美国这一试验计划。韩念国在很短的时间里,完成了对美国阿波罗飞船的轨道计算,成为几套不同计算方案中的最佳者,使中国有关科学家能有效地即时观测、拍照。没完成大学学业的韩念国,在著名数学家熊庆来的关心指导下,在校园外学完了本科课程后,又考上北大数学系研究生。也许是为了回馈恩师对自己的帮助,韩念国得知“五人小组”自学数学的事,便以同样的方式,无偿地辅导起这些失学青年。
他花了两个月的时间,准备了“测度论”与“集合论”讲义,韩给“五人小组”上了第一堂课。“没有一个人马虎,每个人都瞪大眼睛,头脑紧张地思考。”即使最聪明的人,对现代数学也不可能一看就懂,韩念国像是在为一群乱闯的羔羊指点迷津,这种点拨,比他们自己学,不知要快上多少倍。
之后,他们骑着破自行车,奔波在北京的大街小巷,穿梭在几家之间,传抄老师的讲义,课后相互讨论,跑到外文书店人手一册抢购老师推荐的参考书《测度与积分》。
“20年后,这个国家总会明白,它需要现代数学,这个事实最为重要。”韩念国如此鼓励五人。在一年一度的春耕大忙前,他们又奔回去种地,带回的作业有:消化老师的两本讲义,细读测度论参考书,从头做吉米多维奇的数学分析习题集,一共4462道。
王世林至今还很后悔,当年因为害怕,他们把《中学生》第一期毁了。第一期上有个大刊头,为了不引起有关部门的怀疑,从第二期开始,他们取消了刊头,只在每页中间底部标上本期号码与页码,每个人不用真名,起有专用的英文代号,比如王世林就叫WS。
穷乡僻壤倒也有意想不到的好处,这里有相对宽松的学习环境,老乡才不管这些毛头小伙子手里捧着啥书哩。王明在队里放羊,空旷的原野上,伴随他的是蓝天白云、远处的古长城和身边老实的羊儿。没文化的农民其实也很精明,他们懂得量材为用,老乡不再让程汉生这个“大学生”天天干体力活,执意叫他去教孩子们念数学。
钱涛那儿的一位中学校长,听说有个知青擅长数学,就传话请钱涛来坐坐。两人谈话不久,为试探钱到底有无真才实学,校长出了道数学题:一百个和尚吃一百个馍,大和尚一人吃三个,小和尚三人吃一个,中和尚一人吃一个,问大中小和尚各有几个?
钱涛说:“我可能不能马上回答你。”他一心二用,继续跟校长聊天。半小时后他答:“这是不定方程问题,有多组解,小和尚人数是大和尚的三倍,中和尚能被4整除,共有26组不同的解。”
为了把书方便地带到劳动的地头,钱涛把一本书拆成三本,每本再用线缝牢,放在裤子后兜,每天在地头休息时读上几页,晚上回小窑洞做习题,把白天的想法记下来,他的鼻孔天天晚上都被小煤油灯熏得黑黑的。这样,他读完了两本美国大学研究生用的英文教材。
在韩念国的指导下,五人完成了大学数学基础课的学习,然后开始学习研究生课程,并从事一些博士生的研究训练。比如1973年,中国著名数学家陈景润发表了他具有世界一流水平的研究论文,证明“1+2”。王明用了一年时间,把陈的论文完全看懂后,写了一篇总结文章,将陈景润的论文提炼出十大数学分析技巧。
1977年,全国恢复高考,“五人小组”全部考进大学数学系,上学不到半年,又有三人考上研究生。
1992年6月,美国犹他州。
高高的荒原,苍凉、开阔、壮观,王世林开着他那辆几百美元买来的旧车,走在这个景色跟他早年插队的黄土高原有些相似地方,他刚从印弟安纳大学读完数学博士、计算机硕士学位,这会儿,正横穿美国西部,奔加利福尼亚找工作去。
此时,“五人小组”的人已全部到了海外。第一个出国的是张葆环。1981年,他从美国数学月刊中选了10所美国大学的数学系,试着发去了研究生院申请信。五周之内,他得到了积极反应,在缺少托福、GRE这些关键资料的情况下,美国大学仍发出了给予奖学金的入学许可证。出人意外的成功,让张葆环受到不小的震撼。
跟着,在国内读完研究生的王世林、王明、程汉生,也以同样的方式,接二连三地进了美国大学的研究生院。在念数学博士学位时,他们预感到计算机的发展前景,又都读了计算机专业。
最初工作时,美国的经济还不像现在这般景气,他们无一例外地都经历过“美式下岗”。
经过几番历练,他们对被解雇的事儿也习以为常了,有时公司不炒他们,他们还要炒公司,假如工作的软环境不好,不能学习新东西,技能上不能得到提升的话。
张葆环曾任“硅谷”华人软件工程师协会理事,在一次关于计算机职业市场的报告中,他说了一句让大家深有同感的话:“没有职业的稳定,只有技能的稳定与更新!”